(一)

一家人生活,应该有个院子,与院子一起遮风挡雨的,应该有几棵树。

大门外,院子里,栽下树,树生了根,人就扎下了根。树一天天长高,院子里的孩子们慢慢长大。叶生叶落,院子的主人一天天渐渐变老。

树,有自己的生命,生在哪家的院子里,命便交付给哪家。院子里有了树,院子便有了勃勃生机,生活便在树下慢慢伸展开去。

一个村子,几十户人家。几家院子依靠着,树就隔着院墙搭着肩,扯着手。几家院子扎着堆,树就簇拥着,擎起一片绿荫。

院子里有了树,村子便有了很多树,村子有了很多树,村子就有了很多人,村子就有了灵魂。

昔日,背井离乡的人们,走到哪块土地落脚,会在哪里搭起房子。房子前面是院子,院子里面是生活。栽上几棵树,院子才是院子,村子才是村子。树梢探过院墙,窥视着邻家;小路在房前屋后走动,七扭八拐;锄头钻进土里,田地在脚下四散开去,播撒耕种,生生不息……

(二)

栽种下几棵树苗,村子里或有几个小孩降生。一颗老树褪去了昔日的翠绿,慢慢枯干了枝桠,村子里或有哪位老辈人离世。

树身,像小孩儿的腰,一圈圈长大。树干,像小孩儿的个子,一天天长高。叶子,像爷爷奶奶脸上的笑容,在阳光里吐露、伸展、绽开。

小时候的老家,寨上寨下,高高低低的长满了树。桐树,高大蓊郁,遮天蔽日。洋槐,崖脑沟边,苍翠欲滴。钻天杨,直立挺拔,迎风不屈。其它的国槐、楝树、柿树、枣树、苹果树、樱桃树、核桃树……,或村口寨头,或房前屋后,或院里院外,生长老去,与村里人的生活息息相关。

听叔父说,曾经的寨子中部坐落着何家祠堂。坐北朝南,高台阔门。两厢厦房,青砖青瓦,朴实大方。正堂则是,雕梁画栋,屋脊高挑。祠堂右边,一棵高大的皂角树,还有一棵百年以上树龄的国槐,苍劲挺拔。

爷爷生活的院子,窑顶是寨墙,沿寨墙根,一溜迎春花,盘根错节,藤蔓有好几米长。每年开春,一片金黄,煞是好看。紧靠寨墙根儿,一棵大椿树,越过窑顶,高出寨门。院东边,有一棵粗大的泡桐树,一棵楝树,好几棵洋槐树。院子里,有一棵杏树,两棵枣树,还有石榴树。

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过,但眼前展现的那些树,已经足以让我深陷在那个古老的院落里。泡桐花的芬芳,杏花的洁白,洋槐花的甜香,石榴花的火红,盛开在困苦的日子里,点缀着灰色的生活。

树,迎着风雨活下去。人,面对艰难活下去。岁月沧桑,这些让人敬重的老树,如今只能从上辈人的记忆里找寻了。

(三)

树有枝叶了,荫佑着我们在院子里慢慢长大,它的影在日光下,斑驳陆离,像母亲的手,拉扯着我们的衣袖,抚摸着我们的脑袋,送我们出门,又接我们回家。

我生活的院子,记忆里长满了一棵棵桐树。粗大结实的树身,一个人都合抱不住,高大的树冠在空中相互交错,在夏日里遮挡着骄阳,擎给我们满院子的阴凉。

当有蝉在树上鸣叫的时候,我总会在树下瞪大眼睛,细细寻找它们幼虫的洞穴。黄豆大的洞口,用小手指一扣,洞口便豁然开朗,蝉也就无处藏身。蝉,在好多人眼里是一道绝顶美味的下酒菜,我是绝不吃掉它们的——--小学语文课本里讲过它们生命历程的艰难不易。我只是抓了它们,却并不吃掉它们,只是晚上看它们一个个竟相缓慢地爬上树干,逃之夭夭。第二天早上,看着树干上炸开的蝉衣,这个夏日里又会有好多生命诞生,去享受清晨的第一缕阳光。虽然我并不喜欢它们在烈日下歇斯底里地嘶鸣,但看见它们自由快活的吟唱,我也是开心的。

桐树的高大,遮挡了阳光,院子里的几棵果木,似乎不乐意了,总是在秋后稀稀拉拉地挂着几颗果子。在母亲的絮叨下,父亲终于下决心卖掉院子里的桐树。没有了桐树,院子里亮堂了许多。核桃树使着劲儿依着房檐朝上窜,葫芦梨树结满了香甜的梨子,枣树也开始在风中炫耀着一个个青青的大枣子。

母亲喂的一群鸡子,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喜欢上那棵葫芦梨树。在傍晚时分,它们一只只飞上树丫,夜里歇息在上面,静静地守候着院子。或许是它们惧怕晚上偷偷从房后田野里溜过来的黄鼠狼,然而梨树,终究招架不住鸡子们的热情光顾,一天天憔悴下去,最后竟然死掉了。母亲经常惋惜这棵葫芦梨树,我们也吃不到香甜脆爽的味道,看不到金黄的葫芦梨挂在枝头,迎风晃动。

(四)

母亲去世几年后,院子后面的国道拓宽,老房子拆掉,新房子重建,紧靠房屋的核桃树岌岌可危了。

曾经的这棵核桃树总是郁郁葱葱,一半的枝桠贴近房顶的瓦片,一半在院子里自由地伸展。

春天的核桃树,开花后落下满地的“毛毛虫”,我会捡起来去吓唬小伙伴们,然后看他们害怕的样子。不久,树枝间一枚枚青核桃随风晃动,在风雨中一天天慢慢长大,直至如鸡蛋大小。但它依然不能吃,即使强行敲下一枚,外面包裹的青衣却极难剥开。费劲巴脑地剥开,两只小手竟染成了黑黄色,洗也洗不掉。母亲笑着说我们太着急了,不到季节核桃仁吃起来是不香的。国庆节过后,终于等到了核桃成熟的季节,用竹竿一敲,核桃便纷纷落下。落地的核桃“啪”的一声炸开,青皮瞬间自然剥离,我们提着蓝子满地捡拾一个个干核桃。

然而,人总得有房子住,这棵核桃树成了新楼房的障碍,无法避开,最终它还是为楼房做出了让步,这件事让我们一家人因此惋惜了好一阵子。

(五)

后来的院子里,剩下一棵枣树,还有角落里的一棵石榴树。枣树依然还会挂着青青的枣子,在头顶晃荡。石榴树依然开花结果,把枝条拉弯。枣树和石榴树静静地守着院子,寒来暑往,花开叶落,而我们兄弟姐妹结婚生子,不能与院子里的树相伴,院子里剩下父亲和弟弟一块生活。

由于村子离市区不远,经济的快速发展,最终是村子里的树木一棵棵消失,一天天少去,就像村子里面的老人,不知不觉一些面孔再也见不到了。

村子里的树少了,新建的楼房多了。熟悉的面孔少了,陌生的面孔多了。对于我来说,村子里能够让我感到亲切的东西,是一条昔日的小巷,一张熟悉的面孔,一棵沧桑的榆树,一处老去的院子。然而,这些东西似乎在我眼里消失的太快,我的记忆甚至跟不上它们的逝去。

走在村子里,眼前少了许多记忆,村子便少了许多亲切,心情也便多了几分惆怅和伤感。

(六)

庆幸的是我家的院子,依然让我每次回去都会感动不已。闲不下来的父亲,前些年亲手种下一棵梨树和一棵樱桃树,如今早已经长大成“人”。

树多了,人也就旺了,院子里也就更加有生气了。每次我们携妻带子回家,父亲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,院子里的果树绿叶婆娑,小菜园子生机盎然,透着温情和暖意。饭桌支在枣树下,我轻轻摘下一颗颗樱桃,递给树下的孩子们,他们欢快地笑着。菜地里的倭瓜藤,不甘寂寞攀爬上梨树,结出几个青倭瓜与金黄的梨子交相辉映。

我害怕院子里会没有了这些树,就像我害怕生活里会忽然失去了亲人。一棵树,可以在院子里陪伴人一辈子;可一个人,却不能在院子里陪伴树一辈子。人可以在院子里走动,甚至四海为家,漂泊游离,而树却只能静静地在院子站着,默默等你回来。树枯了,人可以伤心流泪,再种下一棵。人走了,树却不能有任何感情流露,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家人在院子里哭天抹泪。

院子里的树,无论它们快乐或忧伤,都要存在或消失。而我,无论走的再远,最后总想回来看它一眼,摸一摸它们慢慢苍老的身体。

(七)

如今的村子,树越来越少,抬头少了绿色,天空也开始变得昏暗。

曾经的老院子,也在不断改变面孔,曾经那些树,再也看不见,永远藏在了我的记忆深处。

不知道院子里的那些树会不会想我,而我会一直想念它们,想念院子里生活过的每一个人。

眼前,焕然一新的院子,又种上了新的树……

作者:何保卫,洛阳新安人。

编辑:何首乌

阅读往期:

何首乌‖院子里的那眼水井

何首乌▏▏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安静

真情▏▏空瓶子

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#个上一篇下一篇


转载请注明地址:http://www.shouwutenga.com/swthj/5773.html